林少華/文
這兩年來,常有人來問我《挪威沒有森林》這本書是怎么回事,因為我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名著《挪威的森林》的譯者。老實說,借書名來炒作,以提高銷量,實在是典型的文化惡搞。想想這幾年,中國的惡搞文化之興盛,實在是讓人費解。
如果說年輕人對影視作品、藝術作品的惡搞,權且可以一笑了之的話,那么文化界的知識分子惡搞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實在是一種拔自己的根的行為。比如,忽而“大話”,忽而“
戲說”,忽而“水煮”,忽而“揭秘”,無論莊嚴凝重的二十四史,還是舉世公認的古典名著,無論字字珠璣的唐詩宋詞還是約定俗成的四字成語,都有人狗尾續(xù)貂、偷梁換柱,鬧得烏煙瘴氣,甚至成了時尚。
或許有人說,以群眾喜聞樂見的通俗形式進行文化啟蒙有何不好?與時俱進地給傳統(tǒng)文化注入富有時代感或現(xiàn)代性的血液有何不好?可問題是,通俗不等于低俗,啟蒙未必要稀釋,喜聞樂見亦不能同嘩眾取寵劃等號。而時代感或現(xiàn)代性也絕不意味著惡搞,同“一夜情”之類新玩意兒掛起鉤來。毫無疑問,任何形式的傳達或表演都是一種信息,都有可能讓觀眾、聽眾在哄笑聲中接受和認同制造者的觀點。而當其觀點是荒唐無稽的玩意兒,對于文化遺產必然是“最大的悲哀”。
這種惡搞文化的出現(xiàn)想必有三點原因。一是沒有認識到文化的重要地位。文化產業(yè)化這個提法不完全對,因為有的文化、尤其經典性傳統(tǒng)文化是不能也不應該產業(yè)化的,更不能商品化、庸俗化。二是文化虛無主義的影響。由于近百年來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偏激態(tài)度,尤其“破四舊”等極左思潮的長期肆虐,致使傳統(tǒng)文化幾乎體無完膚。而新時期以來,外國文化的大批量引進,又使一部分人數(shù)典忘祖,對倡導搶救國學的有識之士動輒以“復古”之說冷嘲熱諷。三是利欲熏心。有些人口口聲聲稱同民眾接軌、同現(xiàn)代接軌、同國際接軌,其實不外乎同市場、收視率、門票、銷量接軌,說白了就是與錢接軌。
或許又有人反駁說,社會如此,世風如此,大潮如此,文化界的知識分子又怎么可能置身其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但問題是,知識分子的使命就是要在覆巢之下成為完卵并保護完卵。否則要知識分子干什么?如果中國知識分子只能以搞笑這一形式取悅于世俗社會,放棄為民眾提供更高層次精神食糧的使命,那么除了說明中國知識分子浮躁和墮落到一定程度還能說明什么呢?當然,正當?shù)、建設性的調侃另當別論。
我們動輒說與國際接軌,那么就看看國外吧。無論從事何種職業(yè),西方人都是通過閱讀原始文本而非改編來實現(xiàn)文化傳承的。法國有專門機構管理名著的改編,誰都休想利令智昏地惡搞《悲慘世界》這樣的經典之作。美國大學把意識形態(tài)上本應勢不兩立的《共產黨宣言》同荷馬的《奧德賽》、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圣經》、奧古斯丁的《懺悔錄》都列為大學一年級課程的必讀書目,作為一種文化經典來學習。日本人對自己的經典和傳統(tǒng)文化同樣懷有尊崇和呵護之情。眾所周知,《源氏物語》是日本以至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日本人從未“大話”、戲說過,更不曾改編得啼笑皆非,變成媚俗的淺薄的東西。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日本認為《源氏物語》所表現(xiàn)的所謂“物哀”乃是日本文學的“根本精神”和傳統(tǒng)審美意識的內核。一句話,那里有日本和日本人的根。與此同時,西方各國還想方設法搞文化輸出戰(zhàn)略,如美國大片、日本動漫,壓得中國電影和漫畫差不多茍延殘喘了。為他們這種現(xiàn)代文化的優(yōu)勢提供水源或根系支撐的,正是他們的傳統(tǒng)文化。于是,水源得到保護,根系不許拔除。
西方人能對自家古典和傳統(tǒng)保持足夠的嚴肅、恭謹、虔誠和敬畏,為何我們偏偏熱衷于不倫不類的戲說和惡搞?進化論的杰出代表赫胥黎早在百余年就曾預言,如果文化淪為“惡搞”,那么,文化遲早消亡。今人尼爾·波茲曼著作《娛樂至死》中更是提醒,如果繼續(xù)娛樂,難道我們要“把自己娛樂死”?中國人的確該自醒了,是到嚴肅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時候了,別再搞笑了,別再做自己拔自己的根的傻事了。▉碓矗涵h(huán)球時報)
(作者是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