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倫1993年底訪問泰國時，友人對泰國人妖說：中國的戲妖來了。
所謂戲妖，無非是指魏明倫多寫妖戲，或者說不知他有什么妖術寫出那些叫人意想不到的戲。其實關于魏明倫是戲劇第一，還是雜文第一，眾說不一。于是就叫他鬼才。
在自貢川劇團供職44年
鬼才長得像小鬼。孩子般的個頭，孩子般的小手小腳，只有耳朵是大的，耳垂是大的。據(jù)說耳垂大的有錢，不過從他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有錢的信息。只知道近年辦起的“魏明倫文化經(jīng)濟公司”，剛剛使他擺脫了拮據(jù)。
他窮困的年頭太長了。他7歲學戲，9歲成為四川自貢市川劇團的9齡童。到今年他的工齡有44年了，居然沒有換過供職單位。他揮灑的戲劇叫人眩目，他干巴的履歷只有一行：自貢川劇團。
1958年他寫文章為詩人流沙河鳴不平，“應該”劃為右派。可是又不到18歲公民年齡，不戴右派帽子，只記右派言論，下農(nóng)村勞動3年。到“文革”他的年齡可以扣上任何帽子了，于是算58年的舊賬。從“文革”開始的那一天，他就被揪出來打倒。不過他少年時代就積累了經(jīng)驗，知道如何與“運動”打太極拳，如何拖如何磨如何施軟硬功。人家說他態(tài)度老實，他知道自己不老實。他只是掌握了運動的規(guī)律，不過是以青春為代價的。
不僅僅是青春。
他一輩子做了兩件事：寫戲和寫檢查。寫檢查的文字比寫戲的文字要多。
他“文革”中面壁十年大徹大悟。80年代可以寫戲了，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劇本評獎時，他一個人的兩部戲獲了獎。如今他是一級作家，然而他填表時一到學歷那欄就卡住。他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唯一連小學文憑都沒有的人。他在中央戲劇學院講課時覺得好新奇，因為他不僅沒有講課的經(jīng)歷，而且沒有聽課的經(jīng)歷。他自小臺上生旦凈末丑都演，臺下詩詞歌賦劇全學，就是沒有數(shù)學頭腦，脫口而出一個三七二十八。我說你怎么辦公司，他說他不管賬。
我看他寫文做人有種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瀟灑，所以也直來直去地說到他的矮個。他說謝晉新建的明星學校，女生得1.65米以上，如果辦一個劇作家學校，應該考慮招1.65米以下的。他說：你想，曹禺、吳祖光、沙葉新、中杰英、李龍云，這些劇作家哪個不是矮個頭?要不《圍城》中的詩人“四喜丸子”能挑上沙葉新來演?
兩天后我與賈平凹正在香山飯店大堂，看到魏明倫和吳祖光站著說話。賈平凹正身體不適。我說：你看，據(jù)說劇作家都應該這么高。果然買得賈平凹一笑。
《潘金蓮》看的是劇本功力
聽說臺灣復興戲劇學校要排演魏明倫的川劇《潘金蓮》，而且是把川劇、豫劇、黃梅戲、歌仔戲4個劇種糅在一起排。我高興一切創(chuàng)新，雖然還想象不出這4個劇種怎么個糅法。如同在川劇《潘金蓮》之前，也沒有人能想象把古今中外的武則天、潘金蓮、賈寶玉、施耐庵、7品芝麻官、紅娘、安娜·卡列尼娜、女記者、法庭庭長等等如何糅進一個戲里。
魏明倫覺得施耐庵很可能吃過女人的虧，仇恨女人，筆下的女人太多淫婦惡婆。潘金蓮這個家喻戶曉的壞女人的沉淪，其實也有社會歷史的原因。如果在今天，她可以向法庭上訴她的婚姻沒有愛情的基礎，她也可以在街道辦事處辦協(xié)議離婚。潘金蓮作為一個女性符號，或可重新認識。戲中賈寶玉唱道：“潘金蓮若進《紅樓夢》，十二副釵又添一釵�！迸浾叱骸氨容^學，跨朝代，巴金之《家》聯(lián)想開。馮樂山可似張員外，鳴鳳金蓮同悲哀�！睂氂窠映骸叭贍斢X慧今何在?”女記者唱：“不就是你寶二爺么?二爺三爺共一胎�！�
戲中潘金蓮走投無路時，安娜·卡列尼娜不讓她放毒，拉她一起去臥軌。七品芝麻官翻遍歷代法典也找不到如何處置的條文。人性的條文不會產(chǎn)生在人性沒有覺醒的年代。
先有人的覺醒，后有《潘金蓮》的脫穎。兩百多個劇團、幾十個劇種上演了《潘》劇。有些都演過百場。蘇州最大的開明劇院演出《潘金蓮》，演員謝幕時，臺下觀眾齊喊：“我們要見魏明倫!”不過喊的是蘇州話，自貢演員們聽不懂。觀眾更喊，演員更謝幕。觀眾看明白這個戲看的是劇本的功夫。廣東惠陽想搬演這出戲，說人家魏明倫有創(chuàng)造，我們也創(chuàng)造一種用普通話唱粵劇腔的戲。當?shù)赜袟l東江，干脆就叫東江戲。東江戲《潘金蓮》演紅后，惠陽成立了東江戲劇團，廣東省多了一個劇種。
劇作轟動兼爭議
《潘金蓮》的震波很快波及海外。香港又連載又演出。美國舊金山《時代報》連載一個月。倫敦87國際戲劇節(jié)請《潘金蓮》演出。魏明倫看不懂中間人發(fā)來的英文字母那“豆芽瓣瓣”。在自貢打個電報還要跑到市郵電局，更沒有IDD。倫敦方面回來的電報中有后臺這個詞，譯者不甚明白。魏明倫說是不是要自帶鋪蓋住后臺?因為他自小跟著川劇團各地演出常住后臺。其實倫敦方面是指那后臺可放多少布景道具，而且要代為支付道具空運費、倫敦的車馬、食宿費，乃至30人的來回機票費。不過要求圣誕節(jié)前答復。
這出戲最少也得出動40人，那么還有10張機票錢哪里去找?圣誕節(jié)的鐘聲響了，《潘金蓮》的機會過了。
6年后“魏明倫文化經(jīng)濟公司”成立，魏明倫有了自己的IDD、Fax，也有了一點錢。如果是現(xiàn)在，魏明倫和《潘金蓮》早就雙雙去了倫敦了。
其實魏明倫要是果真攤上一個潘金蓮，怕也不妙。一是他特矮，二是他沒權沒錢。很有影響的《了望》雜志報道：川劇《潘金蓮》轟動全國�？墒茄荨杜恕穭〉氖 ⑹�，只有遼寧給他500元，西安給他300元。他的戲不斷：《易膽大》、《四姑娘》、《巴山秀才》、《歲歲重陽》、《夕照祁山》、《中國公主杜蘭朵》等。魏氏劇作或轟動兼爭議，或爭議兼轟動，絕對不會轟動的是他的稿酬。去年一家一流文學刊物發(fā)他的劇本，稿酬400元。去年春他感極而宣泄，說很多人有的東西他沒有——權和錢，很多人沒有的東西他有——名和才。何不“下�！庇妹ソ灰族X?
魏明倫一席牢騷，很多報爭相報道。輿論大作，弄假成真。他說他魏明倫不能說話不算話。
超級空手道
1993年8月13日，星期五，魏明倫文化經(jīng)濟公司開業(yè)。事前朋友勸他別選這一天，又是13日，又是黑色星期五。他說他連中國人的迷信都不信，還信洋迷信?開業(yè)那天，北京、上海的作家、詩人、畫家、電影藝術家紛紛致電慶賀。文人拍賀電，也要做文章。參加開業(yè)典禮的記者們各抄各的賀電，發(fā)到報刊上就有各種版本。王蒙在美國還看到一種版本。
有人私下問魏明倫：你沒錢還做生意?魏明倫說：我有錢還做生意?我是超級空手道，除了販毒什么都可以經(jīng)營。
半年下來，今年3月我和他在北京開會時，他說他第一次有了錢可以裝修房子買家具了。他讓妻子趁他出外開會期間裝修，待他回到自貢好安靜寫作。他做了半年總經(jīng)理，打開很多思路，積累很多素材。原先以為文壇兇險，現(xiàn)在覺得那點風險比商場差太遠了。不過苦和累是兩個概念。問他做生意苦還是寫作苦，他說如果做生意比寫作苦，就沒有人去做生意了。
對于魏明倫，只有寫作是情感是信仰是愛好�！跋潞！甭�，本來期望值不大，任何時候都可以不干。在淺水灘拍拍打打就是。干有干的理由，不干有不干的理由。小有積蓄就可以不干。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不會為此殉情。
不過，他笑：沒有大的期望值，也并不排斥會成為大款�？傊菫t灑做生意，苦心做文章。
他舞著小手，小精靈似的透著聰明、淘氣和生命力。好像他才是個9齡童，還有很大很大的世界等著他去探索。他拿出一本簽名冊，都是他讓作家朋友為他兩個兒子寫的話。他要我寫兩句。我說你兒子叫什么?他說一個叫“魏來”，一個叫“魏完”。我聽著兒子的名字，想著9齡童老子的故事。我給魏來寫上：“付出怎樣的努力，就有怎樣的未來�！苯o魏完寫上：“只要奮發(fā)努力，一切尚未為晚�！�(來源：《讀者》，作者/陳祖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