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本性/口述
1936年1月生,遼寧海城人。1956年從遼寧海城高中畢業(yè),同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1962年在本?脊艑I(yè)當商周考古研究生,導師為故宮博物院唐蘭院長。
1968年到河南省博物館所屬河南省文物工作隊工作,長期從事考古與陳列展覽、文物研究與鑒定,F(xiàn)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國家有突出貢獻專家。
曾主持鄭韓故城的發(fā)掘,研究鄭韓故城出土銅兵器等文物遺存,整理扶溝出土金銀幣,考證出楚國銀布幣與一種新發(fā)現(xiàn)的楚國金幣。1983年至1993年,擔任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在此期間,該所每年考古發(fā)掘面積與墓葬數(shù)量均為各省之冠。曾主編《華夏考古》雜志多年。
在河南考古要“一專多能”
我在遼寧海城上完了小學、初中、高中,考大學的時候,我準備報中文系。我的歷史老師饒秉凡先生給我舉司馬遷的例子說,你還是報歷史系比較好,歷史學家必定是個文學家,但文學家不一定是歷史學家。因為他與我父親是朋友,所以我很相信他。在填寫高考第一志愿的時候,我選擇了北京大學歷史系,結果考上了。
歷史系分專業(yè)的時候,我聽蘇秉琦老師講,歷史只是從書本上來研究古代,考古是從地下這個書本來發(fā)現(xiàn)歷史,從多角度研究,而且像候鳥一樣到各地考察。我聽到后就很樂意選擇考古專業(yè)。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小時候在北京住過,對于北京的古建筑、古文物也有接觸,比較喜歡。
1961年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學校希望我留校。我在北大歷史系考古教研室工作了半年,整理歷史系原博物館專門化的一個庫房。后來,北大歷史系主任翦伯贊先生親自到故宮去請業(yè)務院長唐蘭先生擔任我的研究生導師。
我學的是商周考古,跟唐先生學的主要是古文獻、青銅器和古文字,在田野考古方面有教研室其他老師指導。
因為國家考慮跟國外交往,除了乒乓外交,文物展覽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手段,所以在停頓了一段時間以后,上世紀70年代考古工作恢復了。我分配到了河南。
在地方上與在北京很不一樣,更多的是根據(jù)工作需要從事各項工作,需要“一專多能”。這樣的好處是可以從事多方面的鍛煉。我跑到新鄭鄭韓故城去搞發(fā)掘,每年差不多有半年時間待在那里。在這個時候出土了一批戰(zhàn)國的青銅兵器,其中有178件帶有銘文,都是群眾挖出來,我們動員后收集回來。說來有趣,那時候的群眾覺悟高,都踴躍捐獻文物。
發(fā)現(xiàn)“七音”骨笛改寫音樂史
也是在70年代,我還征集到周代銀幣,寫了一篇《周代使用銀幣的探討》,獲得了中國錢幣學會首屆金泉獎,因為我把中國使用銀貨幣的歷史提前了。1983年,根據(jù)上級對干部“4化”的標準,我被提拔成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一直干到1993年初。
修建小浪底水庫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了很多重要的遺存,比如,在舞陽賈湖這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裴里崗文化大批文物。它證明,這里在八九千年前就已經有人從事水稻的栽培生產,使人工栽培水稻的地域擴大到淮河流域,以前認為只有長江流域種水稻。
我們還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十幾只骨笛。這些骨笛有的7孔,有的8孔,有的6孔,可以演奏7音。我拿著這些骨笛到北京的中央樂團,他們用這只骨笛吹奏出了東北民歌《小白菜》,以往的音樂家認為古代只有五音:宮、商、角、徵、羽,現(xiàn)在這么早便有了七音,足以改寫音樂史了。
有的墓有兩根骨笛,墓主相當于酋長或巫師(當然也是藝術家),身上還有8個烏龜殼做的東西,里面裝著石子。一種看法認為這類龜殼是跳舞時的響器,另外一種看法認為是占卜用的東西。每個烏龜殼上面還有契刻的符號,有的符號像“眼睛”,就是甲骨文的“目”字,不止一個字,有不少這樣的符號。我們在論文和報告中認為,這是中國最早的原始文字,這個報告引起爭論。
我們認為,文字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有一個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這個時期的文字不一定跟甲骨文是一脈相承,它是一種萌芽的原始文字,它不僅僅是契刻符號。
給平頂山取別名“鷹城”
還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是平頂山應國墓地的發(fā)現(xiàn)。西周時應國是周武王的兒子受封的地方,我們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帶銘文的銅器,其中有一件柞伯簋,這個上面的銘文講,周王讓周公的后代柞伯與他人進行射箭比賽,周王以10個銅餅作為懸賞。柞伯這邊10發(fā)10中,獲得了10個銅餅,為了紀念這件事情,他做了這么一個柞伯簋。類似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
平頂山以前的歷史只能查到六朝。當?shù)禺敃r正在搞一個城市雕塑,因為出煤,它準備搞一個太陽城標識。我說這沒有特點,凡是出煤的地方都可以叫太陽城,我建議改成鷹(應)城,鷹字在商代就有,后來這個城市的別名鷹城就叫開了。
三門峽這個地方1957年就發(fā)掘過,配合黃河水庫修建的時候已經挖了234座虢國墓,是族墓葬的一個典型。1989年,老百姓分了宅基地以后又發(fā)現(xiàn)有墓,馬上就有人挖墓盜寶,有人因此暴富。當?shù)赜嘘P部門就開始看守。這時還有一些外地人到那里去盜墓了,有的還帶有武器。河南省文物局的領導通知我們,4天內必須趕到。我就急忙帶人趕去了。當時,公安局抓到一些盜墓賊以后,收回來一批文物,但是,還有一批文物已經流失了。
這時已經是1990年初。
我們發(fā)現(xiàn)虢國1號墓是國君的,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把人工鑄鐵的劍,銅柄,外面罩著玉罩。這把劍后來被譽為“中華第一劍”,因為盡管在商末周初已經有隕鐵做的東西了,但是人工鑄鐵明確出土的這是第一劍。
三門峽市在這個現(xiàn)場建了一個虢國墓地博物館。這個墓的發(fā)掘使三門峽市的知名度大大提高,原來很多人分不清三門峽和三峽有什么關系,現(xiàn)在虢國墓地博物館成為參觀時的一個亮點。
發(fā)現(xiàn)神秘的歃血盟書
鄭州那個宮殿邊上的一個水溝有一個坑,里面有100多個人頭骨。每個人頭骨在眉骨這個地方就被鋸開了。簡單的解釋就是“這就是奴隸社會人吃人的現(xiàn)象”。我通過研究后認為,這不是一般的現(xiàn)象。它是商代前期(二里崗上層時期)商代統(tǒng)治者為了盟誓或者是祭祀,把敵人抓來處死以后,再鋸開,用這個腦殼做酒器,然后舉行祭祀儀式。這種做法既增加它的神秘性,另外對敵人也是一種威懾,這種習俗在北方曾有流傳。
溫縣地方在古代有一座古城叫“州”城。州城外有一個高臺。老百姓從前取土常挖出盟書,但沒當回事,隨手一扔,有心人曾收集過一點石片,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保存了9件。1979年的植樹節(jié),老百姓在河南溫縣西張計村挖出來很多石片,上面有毛筆寫的黑字,小孩拿著這些東西玩。有一個叫侯鎮(zhèn)平的人曾到外地參觀過一些博物館,他看到自己的孩子把石片拿回家以后,認為這個東西很重要,就報告給了縣文化館王館長,王館長又向省里匯報。我和賈峨先生聽說以后就去調查。因為以前山西侯馬曾發(fā)現(xiàn)過盟書,所以我們腦子里先存了一個概念,結果發(fā)現(xiàn)這些石片是春秋時期晉國的盟書,于是決定發(fā)掘。
發(fā)掘時發(fā)現(xiàn),除了埋盟書的坑,還有一些羊坑和玉器坑。為什么要有羊呢?我分析,第一要取它的血蘸在嘴唇上盟誓,這就是歃血為盟;第二,殺的羊用來祭祀。此外,盟書應當是一式兩份,一份埋在地下,一份存檔在盟府里,每個人都有石片。如果有人不會寫字,就讓人幫忙寫,主盟人要求按他的盟辭寫。主盟人念完,他也得跟著念。大意就是,某某于某天宣誓,不得不服從宗主,如果與反叛一伙,老天或祖先在天之靈就監(jiān)督他,消滅他。春秋時期屬于宗法社會,氏族家族的人擔心被滅族,另外,對神與祖先的迷信還存在。
所以,主盟人要用這個手段來鞏固內部,打擊敵人。春秋時期的這種盟誓是建立在誠信的基礎上,如果不誠信,盟誓就沒有約束的作用了。到戰(zhàn)國以后,盟誓制度不管用了。戰(zhàn)國時期想約束別人,就采取扣押人質或動用武力的方法。
經過我們研究后發(fā)現(xiàn),這些盟書是晉國上卿韓氏召集的人來盟誓。這種形式在春秋時期經常使用,有記載的就有200多次,這一次還沒有記載。有時,主盟人會起草好盟書,召集幾千人來宣誓,嘴上要蘸羊血,念完以后盟書與羊埋在地下。有些盟誓是小規(guī)模的,像大夫、家臣進行盟誓。比如,我們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坑內有懸書,這個懸書有點像貼大字報或公示,公開攻擊他人。因此,被攻擊的人就組織小規(guī)模盟誓,要求知道這個事情是誰干的,一定要告訴他,如果不告訴的話,將受到報應等等。我現(xiàn)在正在整理這些盟書,它已被列為國家社會科學重點基金項目。
發(fā)現(xiàn)背后
虢國1號墓和9號墓的發(fā)掘先后榮獲1990年和1991年“全國10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出土文物極其豐富。
其中,1號墓主為國君虢季,9號墓墓主為國君虢仲。3門峽一帶的虢國自西周末年從陜西寶雞遷來,到春秋中晚期被晉國所滅,歷時約120年。虢國墓地即為120年間虢國貴族、平民延續(xù)使用,聚族而葬的墓地。
1號墓除了“中華第一劍”之外,還發(fā)掘出玉器967件,鼎10件,鬲8件,編鐘8件,石編磬10件等等。
9號墓出土文物主要為銅器和玉器,其中包括鼎29件,簋25件以及玉器等等。
其中有4件鐵刃銅器,根據(jù)測試有隕鐵和人工冶鐵兩種,反映出人工鐵器發(fā)明之初,兩者并存共用為普遍現(xiàn)象。
據(jù)文獻記載,虢國歷代國君在西周晚期以后直至滅亡,均兼任周王卿士(卿士相當于后世的宰相,地位在一般諸侯之上)。(來源:新京報/記者 張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