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意大利已月余,在這個相對成熟的社會形態(tài)中,少了些許浮躁和盲目。生活是平靜的,然而文化的差距卻是客觀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我總是試圖尋找一個切入點來解讀這些經千萬年沉淀而形成的差異。前日偶然經過一座民宅,看到門的兩側有一對石獅,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昨天在比薩城轉了一圈,又發(fā)現(xiàn)了兩處石獅,于是我把心中所思記錄下來,或可作為一段討論的基點。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獅”具有重要的地位。大概而言,它具有三層含義:其一,“獅”與“師”諧音,含榮顯意;其二,“石獅”與“實思”諧音,以示勸勉;其三,獅為鎮(zhèn)邪驅魔的吉祥物。其中以第三意為主。那么,獅為何會成為靈獸,這需要我們堅持歷史的眼光做一番考察。中國原不產獅子,故而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信仰的“四靈”(“龍、鳳、鬼、蛇”)中并無獅子,十二生肖中也未見獅子的蹤影!逗鬂h書?西域傳》載:“章帝章和元年(公元87年)安息國遣使獻師(獅)子符拔!边@是關于獅子的最早記載。然而,獅子傳入之初,并未在國人的文化生活中產生多大的影響,只不過是一個“首類虎,身如狗,青黑色”的動物而已。而后,漢末、魏晉之時,隨著佛教傳入中土,獅子逐漸具有了靈獸的品格。佛典中有關獅子的說法可謂俯拾皆是,《佛說太子瑞應本起經》載:“佛初生時,有五百獅子從雪山來,待列門側! 《大智度論》曰:“佛為人中獅子,佛所坐處若床若地,皆名獅子座” 《傳燈錄》記載“釋迦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獅子吼: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薄毒S摩詰所說經?佛國品》謂佛家誦法時“演法無畏,猶獅子吼,其所講說,乃如雷震!倍蚁鄠鳘{子還是文殊菩薩的坐騎。故而,在佛教的瑞獸形象的影響下,獅子逐步具有了人文象征品格。因為佛教是“以像設教”的,故而南北朝時期,石窟大多刻上金剛、力士與獅子護法,獅子逐漸成為中國雕刻藝術的重要題材,唐朝后,道教也將獅子當成吉祥物,象石敢當、鳳獅爺等都構成了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元素,到了宋朝,獅子逐漸生活化,逐漸成為一種吉祥圖騰。在漫長的封建時代,石獅還深深打上了等級制度的烙印,所以,石獅造像是非常講究的,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方都只能雕刻特定造型的石獅,嘴型、鼻耳造型、毛發(fā)造型、佩飾造型乃至性器都有嚴格的區(qū)別。以門獅為例,一般是左雄右雌,雄獅左蹄踩球,俗稱“太師”,雌獅右蹄撫幼,俗稱“少師”,還往往將其頭上毛發(fā)卷做疙瘩,稱為“螺髻”,這種“螺髻”在數量上不能隨意雕鑿。一品官府門前石獅頭可雕13個疙瘩,稱為“十三太!。每低一級,就要減少一個。七品以下官員門前擺石獅即為譖越了。而神道石象生的要求更為森嚴,皇陵前的石獅在造型、氣勢上遠遠壓過置于太子墳、公主墓前的石獅。石獅代表著權利、威嚴。對于歐洲(除東南一小部分外)來說,獅子也是地道的舶來品,然而在造像方面相當隨意,我在比薩幾次見到石獅都忍俊不禁,仍以門獅為例,應該是典型的西洋歐獅造型,但又與清獅似是而非,雙獅蹲倨,并無飾物,且無明顯的性別區(qū)分,左獅右視,右獅左視,雙獅對望,呈含情脈脈狀,戲謔之態(tài)畢露。那么,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何在?是由于藝術技法的區(qū)別,還是由于中獅較之意獅承載了更多的文化內涵?我想,兩方面的原因兼而有之,后者較前者更為根本,是前者的根源。
近代西方文化主要來源于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其中希臘文化在構筑近代西方文化精神過程中起到了尤為重要的作用。希臘文化起源于對自然的驚奇,故其初始形態(tài)乃為自然哲學,試圖將人的精神落于自然處。在希臘人看來,知識論與倫理學是統(tǒng)一的,知就是真,就是善。近代西方延續(xù)了古希臘的知識論傳統(tǒng),然而卻將 “知”作為個體存在證成的手段,所以有論者指出,近代西方文化中“一般人的存在價值,大體不再與其生活壓力,而在其向物追求的堅執(zhí)之情,與其在物的研究上所取得的成就。人的價值是通過物的價值而表達出來”。而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則走的一條內在開拓的理路,高舉道德優(yōu)先性大旗,強調人的主觀修養(yǎng)、內在德行,重視人之為人的價值根基。故而,當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在思考善、正義、勇敢的定義的時候,中國的先賢們卻在思考道、仁,并且發(fā)出了“道不遠人”、“為仁由己,豈由人乎哉”這些震聾發(fā)饋的呼號,雖然中國文化中也講客觀求知,但這種求知的最終目的是在向自身生命回轉,從而在更高程度上達致天人合一;雖然中國文化中也存在以思辯為主的邏輯學,但以惠施、公孫龍為代表的名家之學逐步為歷史所淘汰,究竟沒有成為中國文化的主要分支;雖然中國文化中也有繁瑣、機械、以讖緯迷信為骨架的漢代經學,但終由王弼等以“得象忘言,得意忘象”一掃污穢之氣,返歸中華文化之正途。故而,可以說近代西方文化體現(xiàn)了一種客觀性法則,重視思辯,強調科學價值,而中國文化則是“為天地立極,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追求內在德性自足。這種差別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反映在藝術上就是,中國藝術的主流乃是寫意,而西方藝術的主流乃是寫實。正如油畫總是滿滿當當的,而水墨山水畫,則要有大片大片的留白,而這些筆力未達之處正是畫的精神所在,徐復觀曾對莊子的藝術精神和西方的藝術精神做了一番比較:“莊子所體認出的藝術精神,與西方美學家最大的不同之點,不僅在莊子所得的全,一般美學家所得的偏;而主要是這種全與偏之所由來,乃是莊子系由人生的修養(yǎng)工夫而得,在一般美學家則多系由特定藝術對象、作品的體認加以推演、擴大而來……不是從人格根源之地所涌現(xiàn)”,所以西方藝術精神僅僅得到事物之表象,而表象又是變動不居的,故反無堅實的落腳點。西方現(xiàn)代藝術呈現(xiàn)出另一向度的寫實----一種出于對自然反叛、背棄的怪僻、混亂———恰恰印證了這一點。
綜上所述,中國石獅的背后隱含著國人對于權力、威嚴、吉祥的概念化認知,而在西方,這一方面的意義則要弱化很多。這種中、西方文化的差異以及由此所造成的藝術技法的差別乃是造成石獅造像不同的根據所在。
不得不說的幾句話:首先,由于作者剛到意大利,資料貧瘠、時間倉促,故文中所引資料大半依靠記憶,不確之處,敬請見諒;其次,由于缺乏對意大利這一國家文化特殊性的必要了解,所以只得將其置于整個西方大背景下做一種泛泛的共性比較。再次,作者學識有限,文中觀點純屬個人意見,不當之處,請大家不吝賜教。(Pisa學聯(lián)/劉磊)